其中,在积极培育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方面,政府工作报告明确,要加快创新药等产业发展,积极打造生物制造等新增长引擎。
用最通俗的话来说,“生物制造”是指,利用经过工程化的生物(比如各种微生物),来生产各种我们想要的东西,所以行业天花板极高。这些产品范围很广,从柴油等燃料;塑料、尼龙之类的化工品;到以前需要从鲨鱼肝油中提取的角鲨烯这样的护肤品核心成分;胰岛素等药品;还有手机、电视的柔性屏材料……
理论上,目前通过化工或者酶催化生产的各类分子,都潜在可以通过生物方式生产,核心是能否做到成本更低、产量更高、污染更少,据麦肯锡预测,全球70%的产品可以用生物法生产。而全球整个精细化工行业市场规模接近2万亿美元。
我们认为生物制造是一个底层平台,是一个范式迁移(paradigm shift)的拐点,在这个基础上还可以诞生很多细分领域的颠覆性机会。当然如果说到当下的瓶颈,主要还是在研发速度、产能落地、产能爬坡速度、商业化进程。
在政策对生物制造越来越重视的大背景下,今天我们邀请到了微元合成的创始人兼CEO刘波博士,来聊一聊生物制造的机遇与挑战。微元合成是一家以合成生物技术为基础的生物制造公司,致力于使用低碳、节能和可持续的方式生产各类化合物,应用于医药、日化、农业、食品、饲料和材料等领域。

自2022年初正式运营以来,微元合成先后完成了多条核心产品管线的布局,包括甘露醇(首发产品)、阿洛酮糖和多种类胡萝卜素,完成了这些管线的技术开发、知识产权全球布局、中试和量产。在过去一年里,微元合成的首发产品甘露醇,已进入大规模商业化阶段,多条后续管线如阿洛酮糖等也在稳步高效推进落地,不久将进入规模商业化。
今天,我们就来聊聊生物制造的技术难点、如何突破选品和大规模制造方面的瓶颈,以及商业化进程,Enjoy:
经纬:最近我们看到“生物制造”被写入了政府工作报告中,成为报告里“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”中非常重要的一环。在您看来,中国发展生物制造行业有哪些突破口?
刘波博士:首先如果总结来说,国内在技术端追赶得很快,同时国内又具备海外没有的成熟产能(中国大概占了全球一半的产能),如果能够盘活这些传统产能,就可能实现一个巨大的产业升级,实现弯道超车。
中国一直是一个发酵大国,从历史发展来看,最初是因为大力发展抗生素,兴建了大量发酵产能,给我们的生物制造产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,其实从发酵工艺、设备、生产过程各方面来说,与我们今天的很多工程化过程是类似的。

第二波就到了食品和饲料领域,比如说中国养殖业非常发达,因为我们每年需要吃掉大概120亿只鸡、7亿头猪,要想满足这么大的需求量,肯定需要科学养殖,需要在饲料中加入氨基酸,仅仅靠吃豆粕是不行的。经历了五十多年的发展,各种各样的比如苏氨酸、赖氨酸、色氨酸,都有几十万或几百万吨的产能。同时与营养相关的产能也在快速发展,比如谷氨酸、柠檬酸、低聚糖、功能糖醇等等,各种各样食品配料也是通过发酵来生产。
所以如今,中国已经有了非常庞大的传统发酵基础。但有一个致命的问题,就是“大而不强”,这些企业都不怎么赚钱。举个例子,比如赤藓糖醇,如果你生产一吨,可能有时候还会亏钱,有的企业有10亿、20亿的营收,但基本上没什么利润。这说明这些产品缺乏技术壁垒,附加值很低。
另一方面,发酵产业是需要很多自然资源的,比如需要淀粉、糖、水、电,这些都占了很多自然资源,然后向全球输出了一堆便宜的原材料,最终也创造不出太多效益。
所以从前几年开始,政府就在推行盘活现有资产,进行产业升级。我们不能再靠传统的这种牺牲能源、原料,来一直处于世界低端工厂的位置。那怎么才能盘活这些传统产能?
那核心就是我们要有更先进的菌种,菌种一改变,就带来了全新的产品,并且这个发酵生产的过程不需要太大改变,从低附加值产品变成高附加值产品。比如原来是通过发酵酶制剂转化葡萄糖生产果葡糖浆的,这些低附加值产品可能才3-4千块,但如果换成阿洛酮糖,就可以出售到两、三万,整个盈利结构就完全不同了。

要想有更先进的菌种,这不是工程上的事情,而是生命科学的问题,我们可以通过基因编辑、通过设计,然后来构建一个新的菌种,同时这个菌种必须具备工程化落地的能力。
综合来说,我认为政策上现在重点推行生物制造产业,核心的考量就是要盘活国内巨大的传统产能,促进它们从低端往高端升级,生命科学的相关技术,也确实发展到了能出现突破的时间点。
经纬:现在恰好似乎有一个战略契机,就是美国的三家已经上市的合成生物学公司,在去年都发展的不好,有的破产了有的非常低迷。您怎么看待像Amyris这样的公司最终失败?
刘波博士:这是个好问题。首先Amyris确实是美国合成生物学领域的领先公司,但Amyris不能代表整个美国合成生物学界,在Amyris之外仍然有很多发展得很好的合成生物学公司。Amyris最终的失败,核心就是它选品的失败,这一点值得所有人吸取教训。
Amyris最初起家时的技术,绝对是当时的世界一流,从科研角度来说,很多大家都做不出来的产品,Amyris那时竟然能做到挺高的产量。如果回顾Amyris的发展历程,它大概犯了两大错误。
第一就是Amyris太想成为一家轻资产的公司,类似于芯片行业,Amyris只想做最上游的IP、架构、设计等等高附加值环节,然后把下游的生产都交给OEM。这种模式选择其实是Amyris帮整个行业往前试探了一步,是很有益的尝试,这样的模式即便在今天来看,也仍然有一定的可能性。但Amyris忽略了菌种的可复制性极强,菌种也容易丢失,以及影响生产成本的因素太多,如果无法掌控下游,就无法掌控毛利。如果只做技术开发,只做license out,其实是不行的,这是Amyris犯的第一个错。
第二是Amyris的产品定位一直有问题。它最早做法尼烯的时候,是要做替代石油的燃料,这确实是一个极具想象力的市场。但由于控制不好成本,再加上美国页岩油革命成功,导致石油价格大跌,最终也使得Amyris的产品没有吸引力。
后来Amyris又开发了一系列高附加值产品,转向做疫苗佐剂和个人护理,甚至还做了自己的品牌,可以说是又切入了自己不擅长的领域。最终很多核心成员离职,导致公司也分崩离析。
但Amyris的技术是完全能成功的,比如Amyris在燃料业务上大受挫折之后,就把法尼烯这个产品卖给了一个股东。这个股东用法尼烯来生产维生素E,结果大获成功,成为了全球唯一一家用生物法生产维生素E的企业,成功切入了高附加值的精细化学品。
Zymergen和Ginkgo也有各自失败的原因。当然在这些具体原因背后,则是产业背景,在生物制造领域,很多美国公司都需要去巴西生产,去粮食便宜的地方,但因为合成生物学领域还没有那么成熟,还处于需要实验室与工厂相结合的阶段,这时候完全脱节是不行的。
经纬:微元合成的几个核心产品线,比如甘露醇、阿洛酮糖、多种胡萝卜素等,您觉得从研发阶段到大规模生产,其中突破的最大难点是什么?
刘波博士:我觉得最核心的是在菌种设计中,采取“以终为始”的策略。我们在最初进行菌种设计的时候,就会结合考虑,在全球范围内我们能有哪些工艺流程、设备条件,这样才更具投产的可能。如果仅仅在实验室条件下,其实可以通过很多方式来做出漂亮数据,但这些“华而不实”的手段在最终生产中,一定很难实现量产,“以终为始”地去做研发非常重要。

第二则是各种经验、know-how。我们团队里很多博士都来自中科院和清华,在过去几十年中积累了很多know-how,公司成立之后也开发了一些独特的基因编辑工具等等,这些都是构筑我们壁垒的核心。
整个生物制造领域,真正切入到传统化工领域(大宗化学品)的渗透率还不高,我们预计不到5%。这就是因为能用生物制造方法来生产,和真正能产业化完全是两个概念,很多大宗化学品在实验室里都能通过生物制造来生产,但成本、价格都太高,这是整个合成生物学领域下一步要去突破的事情。
当然“以终为始”的策略执行起来并不容易,因为很多实验室技术都不能用,这就对研发的真正实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。现在有些人总是在提生产中的“死亡谷”概念,说虽然我研发了出来,但最终在工程上实现不了,这背后的原因就是没有“以终为始”,先在实验室里通过极端条件生产出来,但为了实现它,其实加了十倍的成本,导致最终在工厂层面根本落地不了,这些产品其实从第一刻开始,就是无法落地的。
经纬:对,如果拿一个工程化的小技巧来举例,其实用什么底盘菌也很有讲究。
刘波博士:是的,不同的菌种适合生产的产品是不一样的,比如丁二酸,就一定得用酸性酵母才比较好。如果是类胡萝卜素的话,一定得用原核的、生长比较快的菌种比较好。从全球范围内来说,大家尝试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菌种,但总结来说还是大肠杆菌最便宜。
当然,大肠杆菌什么都不产,它就是一个空底盘,所以有勇气在大肠杆菌里做复杂产品的人,都是非常有勇气的。为了降低成本和挑战技术极限,我们常常会尝试大肠杆菌,如果大肠杆菌天然不适合某些品类,我们也会采用其他菌种。
我们在底盘菌种的积累上是相当丰富的,大概有 1/ 3 是我们从自然界中筛选,其他则是我们基于这些从自然界中筛选出来的,再去进行二次开发,编辑、优化、迭代出来的新底盘菌种。
经纬:如今政府工作报告里非常重视生物制造产业,那从区域角度来说,不同地方有哪些不同的支持策略?
刘波博士:总体来说,像北京、深圳、上海这些地方,还是以科研层面的支持为主,因为这些地方有学术优势,是研发高地。像河北、河南、内蒙古等等省份,由于存在资源优势,比如水、电、玉米等原材料优势,可能更偏向于制造环节的支持政策,这是业态的天然属性使然。
在2022年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中,第一次把生物制造列为战略新兴产业;2023年把生物制造排在战略性产业的第一位。再在今年写入了两会的政府工作报告里,提到了这样的高度。背后是一连串的努力,国内已经先有了很好的产能基础,研发端再经过这几十年的努力。截止到2022年,在全球合成生物领域论文和专利数量上,中国占了12%左右(当然美国是31%,仍然有一些差距)。最近各个政府部门,也正在很多公司和产业园区密集调研,相信在政府工作报告的指导下,各个地区具体的、落地的行动方案会很快出台。